十二(第2/3页)

我走下地下室前的台阶,赫斯特为我开了门;她现在也快五十了,身体有点发胖,但是在她那羞怯的笑嘻嘻的脸上,仍然有着当年那小鬼丫头干什么事都很马虎的神气。她把我带到地下室的前屋,赫德森太太正在给乔治补袜子,她摘下眼镜来看着我。

“哟,这不是阿申登先生吗?谁想得到竟会见到你?赫斯特,水开了没有?你和我一起好好喝杯茶,好吗?”

赫德森太太比我当年初见她的时候略微胖了一点,而且她的行动也比以前缓慢,但是她头上却几乎没有什么白发,眼睛也像衣服上的纽扣一样乌黑发亮,闪现出快乐的光芒。我在一张破旧窄小的褐红色皮椅上坐下。

“赫德森太太,你一切还好吧?”我问道。

“哦,我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她答道。“不能像你住在这儿的时候干那么多活。现在我不为房客准备晚饭,只给他们做点早饭。”

“你的房间都租出去了吗?”

“是的,我真感到欣慰。”

由于物价上涨,赫德森太太目前收到的房租比我当年住在那儿的时候要多了,我想以她那种俭朴的方式,她的境况一定相当不错。可是如今人们所要求的当然也多多了。

“你简直没法相信,开始我不得不造个洗澡房,接着又不得不安上电灯,后来我要是不装电话的话,他们就怎么也不满意。再往后他们还要什么,我真想不出来。”

“乔治先生说赫德森太太该考虑退休了,”赫斯特一边把茶端上桌一边说。

“姑娘,我的事不用你管,”赫德森太太口气尖刻地说。“我要退休的话,那就等于进了坟地。想想看,整天就跟乔治、赫斯特呆在一起,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那怎么行。”

“乔治先生说她应该在乡下租一幢小房子住下,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赫斯特并不理会赫德森太太的斥责接着说。

“别跟我提什么乡下了。去年夏天,大夫叫我到乡下去呆六个星期。说真的,那差点儿要了我的命。那儿真不清静。所有那些鸟儿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公鸡直打鸣儿,牛也哞哞直叫,我实在受不了。要是你也像我一样这么多年一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那你也不会习惯这种一刻不停的吵闹声。”

从赫德森太太家再过去几户人家就到了沃霍尔大桥路,那儿电车丁丁当当,一边前进一边发出铃声;公共汽车隆隆地驶过;出租汽车的喇叭嘟嘟直叫。即使赫德森太太听到了这一切的话,那她所听到的也只是伦敦;伦敦的市声使她心神安宁,正如母亲低声哼着眠歌能把一个烦躁的婴儿哄得安静下来一样。

我环顾赫德森太太住了这么久的这间舒适、陈旧、朴素的小客厅,想看看我是否可以送她点儿什么东西。我注意到她有一台唱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东西。

“你有什么需要吗,赫德森太太?”我问道。

她沉思地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不出还缺什么,经你这么一提,我只想再有二十年硬朗的身子和力气好让我继续干下去。”

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听了她这个出乎意料、却又如此富有个性的回答,我不禁感到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在我应该告辞的时候,我问她能不能去看看我住过五年的房间。

“赫斯特,跑上去看看格雷厄姆先生在不在家。要是不在,我肯定他不会在意你去看一下房间的。”

赫斯特急匆匆地跑上楼去,很快就又跑下楼来,微微有点喘息地说格雷厄姆先生出去了。赫德森太太随即陪我一起上楼。床仍是那张我在上面睡觉做梦的窄小的铁床,五斗橱和盥洗台也是原来的东西。可是起居室里却散发着一股运动员的那种顽强奋发的气息;墙上挂着整个板球队队员和穿短裤的划船运动员的照片,角落里放着高尔夫球棒,壁炉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带有某个学院院徽的烟斗和烟草罐。我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信奉为艺术而艺术的原则,因此我在壁炉台上挂的是摩尔挂毯,窗户上挂着草绿色的具有艺术性的哔叽窗帘,墙上挂着佩鲁吉诺、凡·戴克和霍贝马的画作的复制品。

“那会儿你很风雅,是吗?”赫德森太太不无讥嘲地说。

“很风雅,”我嘟哝道。

当我想起我住进这个房间后所流逝的岁月,想起那些年中我自己的经历,心头不禁一阵酸楚。就是在这张桌子上我吃过丰盛的早饭和节俭的晚饭;也就是在这张桌子上我攻读过医科书籍,写出了我的第一本小说。就是在这把扶手椅中,我初次看了华兹华斯和司汤达的作品,看了伊丽沙白时代剧作家和俄国小说家的作品,看了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