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5/34页)

我使用“杰拉尔德之家”这个名称,就像人们曾经使用“瑞安一家”,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两者都是暂时的生活方式。我们所有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妥协、我们小小的调整,都是权宜之计,没有哪个能够保持下去。

可当它们还能保持的时候,那么专心依附,那么全力以赴,犹如艾米莉履行她在杰拉尔德之家的职责那样。现在我就要去杰拉尔德之家了,因为艾米莉和我回到自己住的公寓没几分钟,便有人按门铃。来人是琼。我们都堆出欢快却不安的笑容。她刚开始并没有提到那次抢劫,而是坐在地板上双臂搂着雨果。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看看她此前拿走又被迫送回来的东西现在放在了何处。大部分东西都已被归置到橱柜里和储藏间,不在房间里了,但在一张椅子上还搁着一捆毛皮。她终于挺唐突、挺绝望地要给一个“补偿”了。她说:“没什么问题,对吧?我是说,这些都挺好吧?”她还站起来去拍拍那捆毛皮,仿佛那是可能受了她伤害的动物。我很想笑出来,或要露出微笑,可艾米莉朝我皱皱眉,实在是一副愤愤的表情。她温和地对琼说:“是的,一切都很好,谢谢。”那女孩听了就高兴起来,她转过脸盯着我,挺吃力地说:“你到我们那儿去看看吗?我的意思——杰拉尔德说没问题。你看,我问过他。我问他你能来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非常想去。”我说,用眼睛询问艾米莉的意见。她现出微笑——这是母亲或监护人的那种微笑。

但艾米莉自己先要准备一下。她刚从浴室出来时,新洗的头发梳过了,一身整洁的衣服,蓝色棉布衣服显出她胸部的轮廓,她面颊柔和、新鲜,散发着香皂味——一个姑娘打扮整齐,装束停当,准备好了要将自己奉献给她的职责,奉献给杰拉尔德。可她眼睛里透出忧郁、戒备和担忧。旁边站着女孩琼,脸上没遮没拦,毫无戒备之心,此时正对她的朋友——小妇人艾米莉露出信任的微笑。

我们三个步行穿过布满尘土的街道,那里照例丢弃着废纸、空罐子和各种碎片。路上我们肯定要经过一座标志着观光业最后一次努力的高耸的旅馆,我在观察艾米莉会选择怎样的走法。每个人都在这些街道存在的种种风险中选择谨慎的走法。是选择走过一座可疑的大楼,冒可能成为猎物或攻击目标的危险,还是拐到另一条街完全避开,是大胆地问声好,走进有守卫的花园,还是脸侧向一边匆匆走过,这些都能够显示出她很大部分个性来。艾米莉径直走去,满不在乎地从那些垃圾里走过。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惊叹她家里家外不同的行为标准:在家里,艾米莉精细得如同一只小猫,而在外面,她似乎看不到踩过的东西。

这家旅馆被擅自占据空屋的人占用已经很长时间了。“擅自占据空屋的人”又是一个已经废弃的说法。尽管这地方和所有依赖技术手段运转的复杂建筑一样,犹如一部不能再使用的机器,却有各种各样的人住在里面。

今天仰望直插灰蒙蒙的酷热天空的楼身,它活像一挂网眼织物,显得破烂、斑驳——窗户都被打碎了,留下深凹的窗洞。不过上面到处布满了装置。某个窗户外面装有一个闪亮的旋转物——有人拼凑起一个捕风用的风车,把它变成热水或照明的动力。其他窗户外面倾斜着固定住一些圆盘,从街面往上看像蜘蛛网似的。这些圆盘是不同种类的太阳能线圈,这些摇摇摆摆、晃来晃去的最新式奇妙装置,在永恒不变的线绳和木头上,在天空中一直变换着颜色。

大楼的高处显得快乐,甚至有些轻浮,因为有蓝天充当背景;而在下面垃圾围绕大楼堆积着,有几条小道清扫出来通向大楼的各个门。那气味——我不该在意那气味,因为艾米莉和琼似乎轻易就能把它忽略掉。

前不久我曾进入过这座大楼,一直上到顶层。我站在那里,俯瞰这个城市,不出我所料,城市看上去与好几年前机器停止运转之前没有太大不同。当时我凝视着下面,幻想让自己回到过去。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做过多次,找相似的东西和比较不同,平衡头脑里的事实以便适应它们,调整自己来应对它们。现实状况是如此不同寻常,梦幻一般,适应它就意味着要习惯这个进程:曾经是那个样子,对不对?是的,曾经是那个样子,可如今……当我站在上面,正在想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那就是飞机。喷气式飞机起飞或降落到机场,主宰着天空。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阵轻柔的嗡嗡声,不比蜜蜂的声音大,原来飞来一架飞机。很小的一架,像一只蝗虫,漆成了鲜红色,曾经有那么多坐满人的大机器轰鸣着飞过,此时却空荡荡地只有这一架小飞机。这也算是一个幸存者,运载的也许是警察、军人。或者几个高级官员乘坐它向外飞去,到某地参加某个研讨会,商谈一番,通过有关我们的处境、整个世界的悲惨困境的决议。它看上去很漂亮,看到这个小东西在空荡荡的天上闪闪发亮,飞向某个没人眺望得到的地方,除了想象力能用某种方式把那个地方拉近。想到这些真令人精神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