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076

沈顷是在深夜醒来的。

一睁开眼,入目的是昏沉的天。今夜通阳城并未下雪,外间月色正明,将天地笼罩得一片净白。

沈顷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天。

这样乌沉、这样黑蒙蒙的天。

在他的印象里,通常一闭眼即是日落黄昏,这天色再如何,也不会黑得这般透彻。如今睁眼看着这天色,竟让他怔了少时,男人伸出手,下意识地朝前摸了摸。

一片虚无。

空洞的虚无。

他还以为是幻觉。

毕竟在此之前,这样的黑夜都是属于那个男人的。

黑夜的阴暗,黑夜的空洞,黑夜的萧索,黑夜的欢愉。

沈顷抿抿唇,掩去眼中微弱的情绪,被桌上的字条吸引了目光。

是那个人的字。

龙飞凤舞,不成章法。

他缠绕着纱布的右手将其捻起,耐着性子,一字一字地读。

字条上记载了今日发生的事。

他们如今在何处,是如何来到薛府,又如何将薛松擒拿。

如今薛松被关押在那里,接下来他打算如何。

沈兰蘅字迹虽是潦草,可落笔时的述事却是井井有条。

沈顷看得清楚——

对方让他以自己的笔迹,写一封文书呈上。将薛松连同那些账本,一同押送至京都。

吃一堑长一智。

水牢的苦他算是没白吃。

沈顷提笔,在下面淡淡答了个:好。

接下来,沈兰蘅仍有打算。

他在书信上言,薛松贪污朝廷钱款,罪大恶极,薛氏全部家产理应充公。

通阳城常年饱受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沈兰蘅提议,以薛氏家产,于城头济贫施粥。

沈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眉眼中的冷意化开,雪氅之人提笔,字迹端正遒劲:

——好。

这书信他像是匆匆所写,言语寥寥。

书信之上,沈兰蘅没有提及,他为何会在白天醒来,而理应在白日苏醒的沈顷,为何又会在黑夜里转醒。

只是在书信尾端,对方有作恳求。

暂时不要将二人时间颠倒之事告诉郦酥衣,作为交换,白日里他会严于律己,不再为他招惹旁的事端来。

除此之外。

他还会勤勉自身,平日里多看看军书典籍,以备不时之需。

沈顷:……也行。

他抬头,瞭望天色。

停顿少时之后,男人于字条上写道:按你所言,望你每日勤勉自身。至于军书部分,我每日都会抽查你所学内容。

搁下笔,沈顷心情略微惆怅。

心中似有憋闷之气,梗直在那处堵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垂眼,替沈兰蘅算起那些账本来。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二人虽说昼夜交替出现,可始终用的是同一具身子,自然是有需要歇息的时候。誊抄到半夜,他终于禁不住困意昏昏睡去,待转醒时,身侧已多了缕淡淡的馨香。

郦酥衣正站在书桌边,替他收拾着有些缭乱的桌面。

见他醒来,少女还以为是自己的声响打扰到了他,赶忙道:“郎君。郎君可是被我吵醒的,你可还要再睡上一会儿?”

晨光乍现,落于少女清艳的面庞之上。

沈顷稍稍一愣神,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同时存在了一整日。

昨天夜里,今日白天。

一夜一日都未曾换人。

他快速定下神思,将昨夜的字条藏匿入袖口,声音微涩,缓声道:“不必了。”

薛家的账本还未清点好。

郦酥衣站在桌边,瞧着自家郎君面上的疲惫之色,以及账本上那一处处勾画与折痕,心里头是止不住的心疼。

事关重大,沈顷也未曾再歇息。

他按着沈兰蘅先前所留下的字条,上书一封,将薛松与那些有问题的账本一同押送回京。

再然后。

他戴上魏恪,清点了薛宅之中的米面粮油,于城北搭起帐篷,带上郦酥衣一同施粥。

微风冷澈,拂动二人雪白的衣袖。

郦酥衣裹着雪氅,侧身立于自家郎君身边,眉目婉婉,一双慈眉中带着笑。

粥米热烫,来往流民的言语亦是热烫。

百姓俯首泣零,跪拜不止。

纷纷唤她与沈顷,实乃菩萨在世。

沈顷先前已施粥过数次,熟悉眼前之景。倒是郦酥衣从未见过身前的场景,她立于沈顷身侧,听着身前那一句句俯首歌功,浑身热血沸腾,心潮之中也直涌上一道暖意。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在大凛,身为女子,受万民跪拜。

郦酥衣心中热烫,侧首时,却见沈顷正站在原地,一双眼中裹挟着淡淡的思量。

他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少女扯了扯他的袖。

沈顷垂眼,只见妻子细白的手指正攥在自己袖口处。那手指柔软,却又同她一样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