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细雨彻夜洗长街

——上京城,相府。

夜色低迷,连日阴云不散,空气中都隐隐透着几分湿气雨意。

相府后院虽十分宽敞,却不叫人有大兴土木的感觉。亭台房舍,极尽素雅质朴,园子修得也简单,绿植居多,入了秋浅金叶落,颇有几分萧瑟之意,回廊也宽敞平整。

韩绍真与严况一前一后走在回廊,在自己家中,韩绍真也穿的随意,墨蓝袍子瞧着便宽松舒适,连人体态也放松许多,走路步子轻快,一副舒心模样。

不同于韩绍真的放松自在,严况神色淡淡,似在思索些什么。

韩绍真长舒一口气,感慨道:“有三王爷做保,陛下疑心尽消。况儿,今后……”

他一个神色意会,笑道:“可还是你我二人的天下。”

自古以来,走上了科举路的人,没有哪个不想着大权在握,没有哪个甘愿居于平庸。严况明白这个道理,他侧眸看向眼前的当朝宰辅,却难以将其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起来。

见严况冷着脸不言语,韩绍真又道:“况儿,你这几日无故告假,可是旧伤复发了?先前我派去的大夫,都被你打发了。索性你今天是来了,我这就去让人请大夫!”

严况依旧不语。仿佛不管过去多久,只要听到韩绍真的关心,他都会情不自禁的生出希冀来。

但这种日子实在是该结束了。

严况放缓脚步,抬眼道:“今后我都不必再上朝了。”

“什么?”

正要叫人的韩绍真顿时愣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严况平静道:“陛下,已经批准我辞官离京。”

严况不是个爱说笑的孩子……韩绍真心下如是道。他很了解严况,自然清楚这不是玩笑,却又难以面对眼前结果。

许是想到捶胸顿足不适合身份,韩绍真只是抬手指了一指严况,又狠狠拍了自己大腿。

严况抬眼与人对视,古井无波的语气,却是嘲讽刻薄之语:“想不到,失了我这颗棋子,竟能让韩相难过至此……韩相切莫过度悲伤,保重身子为要。”

韩绍真长叹一口气。

既知无可转圜,韩韶真暂且稳住情绪道:“况儿……你又说小孩子气话。这些年,我再三再四地说了,你,不是我的棋子,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生儿子看待……”

“够了!”

似是听多了这套说辞,严况厉声打断,只以冷眼回敬:“当年,你人在哪里?”

水底、人群、呼喊、哀求……尚且年幼的他,被隔在人潮骂声之外。他喊破了嗓子,拼尽了全力,最终也只是满头是血的挤进人群——

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绑住手脚沉入水底。

看着她那绝望又哀伤的眼神,被水波一并吞没。

严况的思绪被瞬间拉回过往,他他握紧双拳打断思绪,却是难以平复。

他缓缓开口,表情僵硬地扼制泪意。

“你又知不知道,我娘她,到死……都在等你。”

此话一出,韩绍真眼底竟真切生出一丝不忍来。他那已生细纹的眉心微微蹙起,却还是维持着冷静,维持着一国宰辅的气度与威仪。

韩绍真阖眸道:“况儿,不管你相信与否,老夫当时,的确无法抽身。否则……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我是绝不会丢下你们母子的。”

严况眉头紧锁不愿再回忆,他知道,这个男人未必不是真心。可是他不比自己,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而亲眼见到了那一幕的自己,永远无法释怀。

也无法原谅。

严况道:“这些话,你该去说给她听,而不是说给我听。”

韩绍真心一紧,不由笑道:“况儿……你是要老夫去死?”

严况闻言一顿:“下官岂敢。”

韩绍真苦笑,随后正色道:“况儿,人活百年,从来都不会只为一人,你所能见,是整个相府上下几百条人命系我一人腰间。”

“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性命与我息息相关,这其中也不乏于我重要之人。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活得比所有盼望我死的人,都要更长,更久。”

严况知道他是在找借口,却也很难不认同这些借口,况且他也并未真正想过要韩绍真的命。

彼时,他只是个父亲不愿庇护怜悯的幼子,若无韩绍真,他这条命早该没了。

是以后来纵然情义辜负,相见生憎,又如何能去盼着……盼着救命恩人去死。

严况垂眸敛去厉色道:“韩相公自会长命百岁,方才是下官失言,还请相公见谅。”

提起旧事,韩绍真不免心虚几分,却仍是抬首望天,沉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年无故失踪,没能救下你娘……但真相,远比你想的复杂。但我向你保证,我韩绍真今生今世,不曾负过你母亲严素商!”

提及故人名讳,韩绍真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眼中似有泪闪,母亲的名字,对于严况而言,也实在是太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