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竹溪一民夫(上)(第2/4页)

这民夫的活也实在不是人干的,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还动不动就让官兵老爷一顿暴打。

从陕北到郧阳,一路上李重二也见惯了末世景象,一番雄心壮志在这挫折下,几乎都被彻底磨灭不说,连带着整个人精神都变得麻木迟钝了起来。

我爱大明啊,可大明爱我吗?

他被艾国彬整的破家,难道是神神秘秘的文官集团搞鬼吗?他这一路上备受拷打虐待,难道是东林党人唆使的吗?

一路上他见到县官敲骨剥髓、追比摊派,官兵肆虐妄为、杀良冒功。出蓝田道时,他亲眼见到征收商税的税课司、税课局、抽分厂,如何将行商盘剥至死,门店税、塌房税、门摊税、工关税、牙税、过桥税、车马税、香税、油布税……关税之征,繁重到了极点。

现实中的大明一步步打碎了李重二的幻想,在这里他看不到神秘莫测的文官集团是如何祸乱天下,看到的都是腐烂到了极点的大明基层,文也好、武也罢,又哪里有一分可以救药的模样?

他看着前头被官兵老爷一把丢到城门口的囚犯,那是这次秦军搜山抓住的唯一一名真流贼。这流贼的眼神都比此时的李重二灵动许多,他背上挨了一刀,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可却还是一脸桀骜的样子——想到数年后,这些流贼就将杀进燕都里,踏遍天街公卿骨,李重二心下居然感到了一丝快意。

“狗贼,快给老子跪下!”

官兵老爷一脚将被俘流贼踹倒在了地上,但那流贼一点屈服的模样都没有。他双腿异常有力,发力一撑,只是单膝跪在地上。

“一个流贼还敢跟老子犟!”

官兵老爷火气大冒,将佩刀拔了出来,看着便是要一刀将流贼砍死。李重二半低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劝了官兵一句,说道:“老爷……这狗流贼首级值钱得很,县老爷肯定想要活的,何苦脏了老爷的快刀。”

官兵老爷大概想到活捉一名真流贼并不容易,便将刀收回鞘中。但随即又盯住李重二,坏笑两声,说道:“嘿,你小子给流贼开脱,我看八成是通贼了,一并抓去县牢关了!”

李重二心中一惊,他是知道官兵“杀良冒功”这一优良传统的。知道官兵老爷说这种话,绝不是开玩笑,像他这样的民夫,随手一刀杀了也没人会管的。

他赶忙跪下,连连磕头,叫喊道:“老爷代代公侯,小的鞍前马后伺候老爷,怎么会和贼人有瓜葛!”

“哼。”官兵老爷冷哼一声,一脚踩在李重二的背上,说道:“你好好孝敬老爷,自然没事……你懂吧,好好孝敬老爷!”

这所谓的孝敬,自然是要求李重二上供点什么。可他区区一个民夫,身无余钱,又能做什么呢?

李重二都顾不上背上被踏一脚的耻辱,头疼欲裂。正在此时,那跪在地上的流贼,突然发力,挣脱了身上草草捆绑的两根绳子,向前猛地冲了过来。

流贼双眼桀骜,满是野性难驯的杀气。他嘶吼一声,撞向官兵,但却先撞到了跪在官兵老爷面前的李重二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

“狗贼!还想搞老子!”趁着流贼被李重二挡了一下的工夫,官兵赶忙将快刀拔出,冲上前去,一刀砍了流贼的脑袋,溅得满街是血。

流贼掉了脑袋的尸体,压到李重二的身上。他大口喘着气,将尸体推开,口中连连叫道:“老爷无碍吧”“老爷无碍吧”。

官兵老爷将沾满人血的长刀,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对李重二说道:“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快滚吧。”

李重二跪在地上,却暗暗心惊。他感觉到自己怀中多出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刚刚趁着被流贼尸体压住的时候,他伸手到怀里摸了一把,可以明确感觉到,那是一把短刀——难不成是刚刚流贼撞倒他的时候,悄悄塞进来的?

这时候周围的县民也越聚越多了,他们倒不是在看热闹。竹溪县里的百姓早已是饿得人人双眼发绿。此时见到流贼被杀,他们便一拥而上,争抢那流贼的尸体,甚至还有几人干脆便在大街上啃咬起了尸体。

这些在极度饥饿下,丧失理智的普通百姓,此时就像是最肮脏的野兽一样。

他们用牙齿和指甲将那流贼的身体撕裂,血液和内脏流淌一地,人们甚至不顾从胃里流淌出的秽物,争先恐后,仿佛抢夺珍馐一般,把那些红白之物塞进了嘴里。

人饿到极点的时候,什么道德法律都成了虚文。

竹溪县位在鄂、渝、陕交界的郧阳府,郧阳山区丘陵密布,山谷之间又夹杂有不少可以耕种的谷地和梯田。

但自去岁以来,中原旱、蝗肆虐,到今年也丝毫没有好转的样子。郧阳一带土地本就十分贫瘠,遭此大灾,米、麦一斗居然激增到千钱以上,不要说是一般的平民了,便是侈云富贵之家,也都要兼食山蔬野菜,才能饱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