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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丽立在床脚,呆看着死了的父亲,四美紧紧地挨着她,捏着她的手。

三丽想,他死了么?那么我现在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着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里,老头子是世上这样一个顽固的存在,再可恶再下作再没有感情,他终是存在着的。她脑子里是木木的,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与七七,齐唯民夫妇俩是前后脚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后,曲阿英在老头子的脸上覆上一块白布。

七七总是有点怕着一成似的,离他远远地站着。

因为堂屋里围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个角落,只看得见乔老头子脚上的一双雪白底黑帮子的崭新的布鞋,没穿上去,只趿在老头子的脚上。

七七想起老头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来看他,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在最后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头,说了两次:像。像。

七七无声地流起泪,泪流得猛了,抽泣压不住了,从嗓子眼儿里冲出来。

乔一成听见了,非常奇怪地转头看了七七一眼。

这个与老头子最疏离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反倒衬得他们几个全无心肝似的。

乔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静的一个。

然而其实并不。

这么许多年,他恨毒了这个老东西,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过要咒他死,吵得最凶时,甚至动手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过要他死。

从来没有。

这一刻乔一成忽地认识到,他与他的兄弟姊妹们,是真的,成了孤儿了。

老头子过去于他们,不过是一个父亲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却成就了他做为一个父亲的实质。

屋子里那样地静,只听得七七低低的断续的几声抽泣。

丧事在乔一成来了之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有件事犯了难。

乔家的几个儿女们竟然找不到乔老头子的一张近照来做遗像,三丽与四美翻箱倒柜地,把老头子那几个木箱子找了个遍,在最破最旧的箱子底夹屋里,总算找到了一张。

那是半年世纪以前,老头子年青时的照片。照片上,老头子不过二十岁左右。

照片早就泛黄,脆得不像话,拿在手上索索作响,似乎随时要碎成片片。乔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灵盖上一线凉气直贯下来。

他知道乔七七像谁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温软,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着时嘴角的纹路。

漫长的岁月,有着敦厚的无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种样子。

乔一成的心里真是拔凉一片,那个困扰了他三十年的迷团终于散开了,迷团后面是豁然呈现的真相,这真相藏得这样久,生生隔离了他和他的亲弟弟。

也罢,乔一成想,反正现在也弥补不了了。来不及了吧。

来不及了。

殡葬馆的车来了,工作人员把遗体抬了出去。

乔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风,忽地吹开乔老头子脸上盖着的白布,别人都没有理会,只有乔一成一人,看见了白布下,乔老头子的脸。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脸上的那白布,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石头一般僵硬了的脸。

这是这父子俩人最后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触。

殡仪馆的车子开走了,扬起一团细灰,在窄细的巷口缓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终于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远了。

曲阿英这一会儿,才放声痛哭起来。

老头子两天以后火化。

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出来的时候,有人迎上来。

那人说:我,我开车来的,来接你们。这里叫车不大容易。

是戚成钢。

四美过于讶异,竟然失去了反映,还是三丽寒喧道:多承你费心。你,现在又开出租了吗?

戚成钢巴巴结结地拉开车门,边说:啊,我把书店盘掉了。还是开出租吧。跟人家合开,我是白班。不累。

葬礼过后,四美还是跟三丽回了家。

有一个晚上,那么晚了,三丽看四美屋子里还亮着灯,走过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条薄绒毯在身上,她的女儿小姑娘戚巧巧早依着床里侧睡着了。

三丽说你怎么还不睡?

四美忽地问道:姐,我怎么心里老觉得有点怪。老头子,说没就没了。我最后一次去他,那个样子,好像还是可以拖得一时的,哪晓得第二天就没了。

姐,四美隔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是听说,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着老头子办了结婚手续呢。老头子好像也答应了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三丽的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里说得准呢?别想了,睡吧。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