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异乡人安·兰德自由理念的非美渊源(第3/7页)

并不令人意外的是,童年时代的阿丽萨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思辨型”或“僧侣型”学生——他们成绩畸高,鹤立鸡群,不善交际,形单影只。他们越是在具体的生活中笨手笨脚,就越是喜爱抽象思维的世界。在那里,他们所向无敌,以酣畅淋漓的快感遮蔽了现实的挫败感。他们不爱野草丛生的达尔文世界,只爱条理分明的柏拉图世界。他们总想用理想矫正经验,而不是用经验修正理想。典型的青少年激进派就是这种性格类型,而不是任何一种社会或经济地位。萨文科夫(Savinkov,1879—1925[9])就是从这样的苗圃中产生的,他的英雄人物总是横刀跃马,斩断一切社会羁绊。兰德的个人主义英雄在理论上是萨文科夫的死对头,在气质上却是亲兄弟;他们都非常鄙视社会习俗和感情纽带,坚持用逻辑正确的利剑清除不合理的经验现象。唯一差别在于,兰德斩断的不合理现象是集体主义和庸人对天才的嫉妒。

阿丽萨从小非常喜欢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的《阿罗史密斯》(Arrowsmith),她似乎以某种方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中国读者不太熟悉本书,因此不妨略加介绍。此书是功利主义者、进步主义者、专家治国论者小册子的文学投影,集中嘲笑三种事物:小布尔乔亚社会的虚伪性、盎格鲁传统的虚伪性、基督教新教传统的虚伪性。主人公自然是一位新兴的医学科研人员,在科学精神和进步信仰的支持下,快乐地享受特立独行的优越感。毫无疑问,这种文学类型就是五四领袖人物的真正偶像。他们的理想一旦实现,就会是费边社的某种修订版:一个家长式管理的吏治国家,只不过统治者由善良的科学家取代。在真实发生的历史中,路易斯·门肯(H.L.Mencken)一类人物只是英美社会的边缘人,这个社会的支柱仍然是他们的三大嘲弄对象。只有在这种社会中,进步主义者的德赛两先生和兰德的理性个人主义才能作为点缀而存在。

理性个人主义约翰·高尔特(《阿特拉斯耸耸肩[10]》主人翁)和霍华德·洛克(《源泉[11]》)主人翁)是骄傲的反叛者,不信宗教,鄙视传统,嘲笑庸众,仅仅忠于真理。也就是说,他们绝对信任自己的推理能力。如果他们的推理结果跟社会演化(请注意是英美近代社会而并非美丽新世界)相悖(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他们就不仅不屑于虚伪的妥协,不惮于危险的对抗,而且热衷于集结志同道合的优秀人物,建立自己的理想社区。对五四以后的中国读者而言,这样的形象实在谈不上陌生。如果他们没有从理论上激进地反对激进派,自己就会成为最合格的激进派。

当然,在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每个文学青年和大学生的自我形象都是这样的。这个自我形象是他们真正的信仰,没有任何挫败能动摇他们的优越感。正因为如此,他们很难融入任何社会,甚至根本不想融入任何社会。年轻的阿丽萨在斯托由宁学校是这样,年老的兰德在美国也是这样。“究其本质,我的哲学是作为一种勇敢存在的人的观念。这个人自己的幸福是他生活的道德目的,丰富的成就是他最高贵的工作,理性是他唯一的神。”上帝的光指引朴次茅斯的清教徒,自我的光指引新个体主义的信徒。不为宗师,便为虚无。

二、学究政治及其见习生

1915年,阿丽萨接触到生平第一位真正重要的朋友。奥尔加·纳博科夫这个名字就能引起无限的联想。没错,就是那个纳博科夫家族,《洛丽塔》的家族,俄罗斯“英国贵族自由主义”的道成肉身。在克里米亚战败后的改革岁月,奥尔加的祖父是改革者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司法大臣。他在这个号称最为专制的帝国引进了陪审制,而且确实站稳了脚跟。恐怖分子刺杀沙皇,引起亚历山大三世及保守派大臣的反动,后者参考休谟和托克维尔都提到过的历史借鉴,运用逆向思维得出结论:亨利八世和路易十四坚持专制绝不动摇,最终获得万民崇拜;查理一世和路易十六实施不彻底的改革,反而身首异处。由此可见,防范革命的秘诀不是改革,而是拒绝改革的坚定性。于是,纳博科夫家族实现俄罗斯版“格莱斯顿内阁”的机会就化为乌有了。

如果说亚历山大二世没有能力实施彻底的改革,那么亚历山大三世同样没有能力实施彻底的反动。据说,老纳博科夫在新朝的举措相当于“一个水手遭遇风暴,为了保全贵重的货物,把不那么有价值的货物扔进水里”。显然,以20世纪的标准看,他保留的“货物”确实非常贵重,其中包括著名的陪审制。在亚历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的所谓反动专制统治下,俄罗斯帝国陪审团的博爱精神不下于帝国法典编纂者(老纳博科夫的同僚)。他们极少判杀人犯死刑,不断将证据确凿的恐怖分子无罪释放,对侵犯财产的惩罚比边沁派法学家更开明。无罪释放的美女刺客凯旋,围观群众抛出的鲜花为她铺成一条地毯。俄罗斯公众憧憬这样的场面,渴望把自己代入明星主角的位置,其炽烈程度远远超过了美国青少年对电影明星及其粉丝团的羡慕嫉妒恨。正如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社会革命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是时代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