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三百到《夹竹桃》:艳情诗之中国篇(第3/7页)

在唐代文士笔下,性爱始终不是罪恶,而是他们乐意提到、乐意歌颂的意境。这可以从唐代诗歌中得到佐证。比如我们从李白诗中可以看到他对性爱的想象: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寄远》十二首之七)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对酒》)

到了元稹那里,就能看到对性爱场景的直接描写了,最著名的当数他的长篇五言排律《会真诗》,对仗工稳,辞藻华丽: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在韩偓的“香奁诗”中则有:

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微见下裳红。(《昼寝》)

但得鸳鸯枕臂眠,也任时光都一瞬。(《厌花落》)

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偶见背面是夕兼梦》)

李商隐一向诗意隐晦,但后人认为下面这些诗句都是暗喻性事的:

真防舞如意,佯盖卧箜篌。(《拟意》)

想像铺芳褥,依稀解醉罗。散时帘隔露,卧后幕生波。(《镜槛》)

“横陈”——躺在床榻之上的裸体美女,一直是文士们心驰神往的意象,是他们吟咏不厌的题目,除了前引南朝刘缓和陈后主的诗句,还可以看到更多:

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得横陈于甲帐。(徐陵《玉台新咏序》)

眉际敛,逸韵口中香。自有横陈分,应怜秋夜长。(李百药《杂曲歌辞·火凤辞》)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李商隐《北齐》二首之一)

昔时知出众,情宠占横陈。(张希复《游长安诸寺联句·道政坊宝应寺·小小写真联句》)

到了宋人笔下,也是继响不绝:

爱随青女横陈,更怜素娥窈窕。(高观国《东风第一枝》)

玉体横陈,云鬟斜坠,春睡还熟。(周邦彦《玉团儿》)

想得横陈。全是巫山一段云。(向子《减字木兰花·韩叔夏席上戏作》)

再往后,文人们对艳情诗的兴趣又有了新的发挥渠道,即在戏剧中加入一些色情段落。元代《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写到张生与莺莺幽会交欢,有人斥之为“浓盐赤酱”。其实唱词语句典雅华丽,最露骨处亦不过“我将这纽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等语,这只能算是“准色情”。在明清戏剧中,达到这种程度的段落并不少见。

明清戏剧中的色情或准色情段落,更多的是出自丑角的插科打诨,开一些与性有关的玩笑,例如:

自小生来貌天然,花面。宫娥队里我为先,扫殿。忽逢小监在阶前,胡缠。伸手摸他裤儿边,不见。(《长生殿·窥浴》)

更突出的例子见于《牡丹亭·道觋》一出。石道姑生为石女,婚姻失败,不得已出家当道姑。她上场自述身世,全篇句句皆用《千字文》中的成句串成,却句句皆不离开性和色情,而且还能押韵!姑举其中描述新婚之夜的一段为例:

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替俺说:俺两口儿活像鸣凤在竹,一时间就要白驹食场。则是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褪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会悚惧恐惶。那新郎见我害怕,说道:新人你年纪不少了闰余成岁,俺也可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吕调阳。俺听了口不应,心儿里笑着:新郎新郎,任你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三更四更了,他则待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新郎新郎,俺这件东西,则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

这种文字游戏,虽然纯粹从文字技巧的角度来看颇见巧思,但终究格调不高,甚至显得有些无聊。当时文人在戏剧中加入这类段落,主要是为了取悦和迎合观众与读者——其中既有市井平民,也有官员文士。

民歌!民歌!

以前有一种非常流行的理论,认为“统治阶级”的文士们在失去创作活力时,就会从民间文学中寻求灵感,汲取养料,所以他们会热衷于收集和整理民间歌谣。而那些被收集整理的民间歌谣,即使是色情的,也因此而可以获得某种合法地位——甚至在当今的文学史著作中也仍然有这样的合法地位。可是如果一位今天的诗人,你也写这样的“黄色诗歌”试试看,你能得到什么样的地位?